公元1084年,因「烏台詩案」被貶到黃州四年多的蘇軾,終于迎來了命運的轉機。
宋神宗一紙調令,蘇軾從黃州出發前往汝州,「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汝州團練副使」。
黃州在今天的湖北省黃岡市,而汝州在河南省平頂山市,兩地相隔一千多里。
如今看來,區間車幾小時便能到達的地方,古人可能需要走上一兩個月。而蘇軾呢?他足足走了一年半,留下詩詞無數,卻也沒能抵達終點。
今天要說的這首詩,便是蘇軾在途經廬山時所作的,短短四句詩,他夸贊了李白,卻罕見地叱罵了唐代一位詩人。
這年的四月中旬,蘇軾渡長江,過武昌,抵達了九江。
四月二十四日,蘇軾與好友參寥、劉格等一起登上廬山,受到山僧游人熱烈歡迎。
廬山景色奇秀,在《東坡志林》中,蘇軾寫道:
仆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見,殆應接不暇。
在這里,他飽看了大好風景,還留下了那首「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千古絕唱。
而當觀賞過著名的廬山瀑布,開元寺的僧人請他留下墨寶時,他卻沒有直接描寫或贊美瀑布,反而寫下了一首「戲詩」:
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
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
天帝將銀河送往人間,化作眼前垂落的瀑布,古往今來,唯有謫仙李白的詩能配得上它的壯觀。
然而那飛流直下的瀑布,濺起了無數水花浮沫,卻洗不干凈徐凝那首「惡詩」。
這首詩只有短短四句,卻贊了一個人,又指名道姓地罵了一個人。
眾所周知,李白曾寫過一首《望廬山瀑布》: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這是李白第一次登上廬山時所作,從此他便愛上了廬山。
他先后五次來到廬山,寫下40余篇詩詞,毫不吝嗇地贊美它:
予行天下,所游覽山水甚富,俊偉詭特,鮮有能過之者,真天下壯觀也
這首詩以浪漫的想象,夸張的手法,將瀑布之美寫到了極致,動蕩開闊,雄奇壯麗,可謂千古絕唱。
蘇軾不僅是一位著名的詩人,也是一位鑒賞家。他對李白詩贊賞有加,也算理所當然。
但是,他為什麼對徐凝的詩如此深惡痛絕呢?
徐凝是中唐詩人,留下最著名的詩,除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便是《廬山瀑布》了。詩云:
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
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
詩中將瀑布比作白色的絹布,從高至千仞的虛空之中直直落下,如奔雷般發出轟鳴,劃破青山之色。
這首詩雖然與李白相去甚遠,但讀來也頗有氣勢,算得上中等之作,到底「惡」在何處呢?
這便要從蘇軾詩的標題說起了。
蘇軾的瀑布詩標題極長,名為《世傳徐凝詩云:一條界破青山色。至為塵陋。又偽作樂天詩稱美此句,有「賽不得」之語。樂天雖涉淺易,然豈至是哉!乃戲作一絕》。
原來,蘇軾在開元寺讀到了一本書,名為《廬山記》,書中記載了廬山地理和人文,也錄下了歷代文人在此地留下的詩作與與奇聞軼事。
書中稱白居易曾對「一條界破青山色」這句詩大加贊賞,蘇軾卻不以為然。
關于白居易和徐凝的交集,《唐摭言》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白樂天典杭州,江東進士多奔杭取解。時張祐自負詩名,以首冠為己任。既而徐凝后至。會郡中有宴,樂天諷二子矛盾。祐曰:「仆為解元,宜矣。」凝曰:「君有何嘉句」祐曰:「甘露寺詩有‘日月光先到,山河勢盡來。’又金山寺詩有‘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凝曰:「善則善矣,奈無野人句云‘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祐愕然不對。于是一座盡傾。凝奪之矣。
書中的張祐,其實是張祜。據胡應麟《詩藪》內編卷四考證,祜、祐是通假字,「刻本大半作‘祐’」。
取解指的是唐宋科舉制,選送士子應進士第。
在唐代,除了正常考試外,讀書人是可以通過「投牒自應」來取解的。
白居易在杭州為官,許多學子便聞名而動,前來投刺。于是他便開了一場大會,請他們都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
當時座中最有名的便是張祜,他也自恃文才,以為自己必能奪得魁首。然而在獻出各自的佳句后,白居易卻更贊賞徐凝的作品,滿座也都為之喝彩。
蘇軾認為,白居易雖然寫詩語言淺顯平直,卻不至于眼光這麼差,欣賞如此「塵陋」的詩句。
「一條界破青山色」,在蘇軾眼中平凡如塵土,俗氣、淺薄又粗陋。
徐凝的詩寫得是好是壞,每位讀者的心中都自有評判。
清代學者胡壽芝認為它是「平直」之作,蘇軾的批評影響了后人對它的判斷:
自東坡憎其《廬山瀑布》「一條界破青山色」,謂是惡詩,人遂劣之。此詩只平直,何便至惡?樂天置張承吉取為解首,固獨有心賞。
而南宋吳聿的《觀林詩話》中說,這句詩是化用了別人的名句:
孫興公《天台山賦》有「赤城霞起而建標,瀑布飛流而界道」之語,為當時所推。至徐凝作《廬山瀑布》詩云「一條界破青山色」,蓋亦用瀑布「界道」之語,乃爾鄙惡。
詩是好是壞暫且不提,但從標題中可以看出,蘇軾的重點其實是在「偽作樂天詩稱美此句」。
「賽不得」的說法來自惠洪《冷齋夜話》,書法家米芾性情豪放,喜歡戲謔玩笑,曾寫了一首詩諷刺白居易的欣賞水平。詩曰「吾有瀑布詩,古今賽不得。最好是一條,界破青天色。」
這首詩有一定的玩笑成分,不過宋人魏泰在《隱居詩話》更直接地說過,「若白居易,殊不善評詩」,說他挑選劉禹錫的詩句,都不能代表劉的最佳水平。
別人都嘲笑白居易的欣賞水平,蘇軾卻覺得,白居易贊賞徐凝是謠言。
古代的文人筆記,其中多有虛構之事。
據國學大師程千帆先生考據,所謂徐凝與張祜的斗詩,很可能只是一個編纂的故事而已。
唐代孟棨撰寫的《本事詩》中記載,張祜第一次見到白居易,是在白卸任杭州刺史的很多年以后。
《唐摭言》是唐末五代王定保所編撰的古代文言軼事小說集,而關于白居易品評徐凝的故事,唐代筆記小說《云谿友議》中卻又另外一個結局。
故事中說,白居易將徐凝提拔為解元,徐凝卻認為他是因為與張祜有嫌隙,故意偏袒自己。徐凝與張祜惺惺相惜,兩人都放棄了鄉試,「二生終身偃仰,不隨鄉賦者乎」。
同一時代的小說筆記,尚且有如此多的版本流傳,到了后世,以訛傳訛的「傳說」只會更多。
與李白的千古絕唱相比,徐凝確實難以企及。
以蘇軾的文學水平而言,看不上徐凝的詩也情有可原。
但每個人的審美偏好與欣賞習慣不同,我們在品讀徐凝詩時,大可拋開白居易和蘇軾的看法,只從文字出發,表達出自己的觀點。
那麼,你認為徐凝的瀑布詩水平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