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茵,她不是什麼大人物。
但她的老公——葉君健,您肯定在語文課本上看過他的名字。
葉君健可是第一位把《安徒生童話全集》翻譯為中文,得過丹麥女王授予的勛章,被譽為 「中國的安徒生」的著名翻譯家、作家。
他譯筆下那些美麗善良的童話人物,如 賣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兒、拇指姑娘……活在幾代中國人的心里。
不過,要是沒有他的妻子苑茵,就沒有葉君健後來的成就,就像老舍先生說的:
「他有成就卻苦了她,他的成就應該有她的一半功勞。」
葉君健臨終前還對孩子們說:
「在你們媽媽身上有人間最偉大的愛!」
最后,葉君健安眠在妻子苑茵的懷抱中,像一對永不分離的戀人。
那麼,這對夫妻到底經歷了什麼呢?
苑茵
1942年10月25日,重慶的「百齡餐廳」,舉辦了一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特殊婚禮。
怎麼特殊呢?
一、所有來賓都是AA制,每人交2元聚餐費;
二、新娘是東北流亡的女大學生;
三、新娘嫁給了一個窮教授。
婚禮結束后,由于沒有新房,新娘換下身上借來的旗袍,便和新郎分手,各自回到自己的單身宿舍過夜。
新娘正是23歲的苑茵,她畢業于復旦大學經濟系,彼時正在重慶的婦女輔導院工作。
結婚第二天,院長突然板著臉孔告訴她:
「你的工作已經有人接替了。」
苑茵大吃一驚,忙問道:
「為什麼辭退我?」
院長冷漠地望著她好一陣子,緩緩開口:
「你長得漂亮,人又高挑,我本來很喜歡你,很想為你物色一個有錢的大官,甚至想把我從美國回來的弟弟介紹給你做男朋友。誰知,你竟然擅作主張,嫁給了一個窮教書匠!聽說你結婚的衣服都是跟人借的,為什麼一個女大學生要這麼廉價,我真不理解!」
苑茵恍然大悟,原來院長做媒不成,對自己心生怨恨。
她正色道:
「我的丈夫雖然窮,但是他的思想志趣與我十分相投,我非常愛他,而‘愛’是無價的!」
院長搖了搖頭,冷笑道:
「沒有錢就沒有飯吃。一個女人的青春是很短的,青春一過去,就什麼都完了。」
苑茵立馬反駁:
「從我記事起,日本人就占領了東三省,弄得我們家破人亡,沒有國,哪來家,更何談青春!
說完,她轉身收拾行李,去找自己的丈夫。
葉君健
27歲的葉君健是中央大學的英文教授,當他看到妻子,又驚又喜:
「你怎麼來了?」
苑茵解釋之后,葉君健嘆了一口氣:
「看來你是個苦命人,和我結婚不但要受窮,還要受排擠。」
之后,兩人在學校附近的半山腰上找到一間茅草屋,暫作容身之處。
苑茵葉君健
不久,苑茵有了身孕,她第一反應是擔憂:
「眼下我丟了工作,物價又飛漲,只靠丈夫一個人能養活一家三口嗎?」
為了給丈夫減輕負擔,她在房子后邊開荒種菜、養雞。
漸漸地,家里有了蔬菜和雞蛋,解決了生存的根本問題。
1943年7月,苑茵臨近產期,需要去歌樂山的醫院生產。
為了省下兩張船票,夫婦倆決定步行前往。
葉君健看著氣喘吁吁的妻子,心疼不已:
「婚禮上你連件旗袍都沒有,生孩子還要挺著大肚皮爬山。我想你一定后悔了吧?」
苑茵笑了笑,說:
「1937年盧溝橋事變,我隨大批東北學生流亡到四川,遼寧老家的親人們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或許他們也以為我不在人世了。現在我還活著,并且有了自己的家,還即將有個孩子,我已經很感恩,很知足了。 」
兩天后,苑茵順利生下一個男孩,乳名大寶。
有了孩子,家庭負擔更重了。
葉君健除了教書,還接下了翻譯希臘名著《亞格曼農王》的工作。
每天晚上,苑茵把孩子哄睡,便就著微弱的油燈,幫丈夫的書稿校對、抄寫和整理。
夫妻倆還常常一起燈下讀報,生活雖然艱難,卻自得其樂。
苑茵葉君健
1944年,特務陳立夫得知葉君健精通幾國外語,想把他培養成外事活動的骨干。
葉君健不想答應,他對妻子吐露心聲:
「我從來不想做官,更不想攪到政 治漩渦里。」
苑茵表示理解與贊同:
「我很理解你,如果我想做官太太,早就嫁給白崇禧的外甥了。他從法國回來,到復旦選上了我,我斷然拒絕了!後來,他和蔣的侄女結了婚,還到復旦向我示威,我送他一句:恭喜你作了駙馬爺,門當戶對。」
就在夫婦倆做好得罪陳立夫的準備時,英國人道茲邀請葉君健前往英國:
「我想邀請你去西方宣傳中國的浴血抗戰經驗,鼓舞他們反擊法西斯的士氣。」
宣傳抗戰很有意義,出國又可以開闊眼界,而且能解除眼下的危機,這對葉君健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然而,苑茵此時又有了身孕,葉君健非常為難:
「我不能撇下你和孩子,一個人離開。」
沒想到,苑茵為了丈夫的前途,堅定地說:
「你只管走你的路,我來支撐這個家!」
葉君健
不久,葉君健應聘赴英國宣講中國抗戰情況。
出發的時候,他身上穿著不合時宜的舊西裝,手中提著一台老掉牙的英文打字機和一個破爛的手提箱。
苑茵看了,很是心酸。
到了英國之后,葉君健的薪水并不高,他必須省吃儉用,才能攢上幾個生活費寄給國內的妻兒。
然而,抗戰時期,貨幣貶值太快,這筆錢月初還能買到一袋子面,到了月尾連半袋子面都買不到。
于是,苑茵在生下第二個兒子后,立馬找了一份工作,讓丈夫不要再寄錢,自己留著在英國用。
所謂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
苑茵身邊一直有兩位忠誠的朋友幫助她,一個叫李玉鈿,一個叫蔣匯澤,都是她的大學同學。
「多虧了我的那些無產階級革命的朋友們對我呵護和照顧,我才能勉強地活下去。」
抗戰勝利后的一天,李玉鈿的二弟突然找到苑茵的工作單位,低聲說:
「我姐被捕了。」
苑茵連忙問:
「那你打算怎麼辦?」
李玉鈿的二弟瞇了瞇眼睛,說:
「我只有大義滅親了,同時我還要戴罪立功呢。你知道蔣匯澤到哪里去了嗎?」
原來,這個二弟已經成了特務。
苑茵曾經為地下黨做過工作,她立馬警覺起來。
當天,苑茵一直心神不寧,便請假提前回家。
未料,當她推開宿舍的門,她的二兒子正好站在臨街的窗邊。
這孩子突然聽到有人回來嚇了一跳,手扶的窗子被推開,他竟從四層樓掉了下去!
苑茵當即嚇得目瞪口呆、靈魂出竅!
當她哭喊著飛奔下樓,抱起孩子的時候,孩子已經沒了心跳……
二兒子的意外死亡,成了苑茵一輩子的痛:
「可憐的二寶,你來到人間,連爸爸的面都沒有見到!二寶啊,如果人生還有來世,媽媽將永遠摟住你,和你在一起!」
經歷喪子之痛后,苑茵的精神一度崩潰。
然而,為了大兒子,她必須振作起來。
左一為葉君健
1948年,苑茵帶著大兒子輾轉回到北方,與母親和姐姐團聚。
就在生活稍微安定下來的時候,葉君健來了一封信。
信里說:
「我想到英國劍橋大學皇家學院研究歐洲文學,所以還要花費一點時間留在英國。
我知道你會很失望,但沒有犧牲,就沒有成就。若你實在痛苦,可以自由選擇。」期盼丈夫早日歸來、一家團聚,一直是苑茵的精神支柱。
可如今,丈夫不僅歸日無期,還說苑茵可以「改嫁」,苑茵忍不住胡思亂想:
「君健是不是在國外有了新家?」
想到這些,苑茵徹夜難眠。
養家的艱辛,心情的苦悶,加之長期營養不良,不久她被查出患了肺病。
但是,她不敢告訴同事,怕大家疏遠自己。
每天下午,苑茵由于發燒,臉上總是紅撲撲的,像擦上胭脂一樣。
同事們半開玩笑地說:
「看你粉面桃花,紅里透白的,大姐怕不是要走桃花運了!」
每當聽到這些玩笑話,苑茵的心就像被刀刺一樣,有苦難言。
葉君健
1949年12月1日,苑茵忽然看到報紙上的一則消息:
「著名作家老舍和葉君健從海外回國,他們將參加祖國的建設事業!」
苑茵瞬間淚流滿面,激動地坐立不安。
待冷靜下來,她突然想到:
「為什麼君健沒有預先通知我呢?難道他帶著他的新夫人一起回來了?」
瞬間,苑茵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我漸漸理智下來,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當夫妻倆終于重逢,距離上次一別,已經過去了6年!
兩人彼此看了一下,相對無言。
老舍
好在,老舍打破了尷尬,他走到苑茵面前說:
「你先生這幾年在英國,成績可不小啊,他寫出好幾部英文長篇小說,還做了許多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值得稱道的大事。
我清楚, 他有成就卻苦了你,他的成就應該有你的一半功勞。
這幾年,你在戰亂下過得很不易,你辛苦了!現在好了,你們夫妻終于團聚了。」
苑茵聽了老舍的話,心中百感交集。
這時,葉君健走過來,輕聲說了句:
「我們回家吧。」
當兩人回到家里,大寶不認父親,他像發了瘋的小狗,大喊大叫:
「他不是好人,不是爸爸,是壞人!我要等爸爸回來!」
兒子的疏遠,讓葉君健心中非常難受。
接下來,妻子的淡漠,更是讓葉君健疑惑不解。
每天晚上,苑茵都背對著葉君健睡覺,平日里也不跟他靠得太近。
葉君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好安慰自己:
「我出國太久,兒子和妻子都跟我疏遠了,以后會好起來的。」
直到有一天,苑茵昏倒在辦公室,被同事送進醫院檢查。
葉君健這才得知真相——
妻子患了肺結核,而且已經是第三期!
苑茵見瞞不住了,終于放聲大哭:
「我身患重病,所以不敢和你親近,每晚都背對著你。
你不知道,有時我晚上嗑出血絲,又偷偷地咽回去……」葉君健聽了,內心受到很大的沖擊,一時間,內疚、悔恨、自責,全都涌上他的心頭。
他再也控制不住,將妻子緊緊摟到懷里:
「都怪我,是我使你得了這麼嚴重的病!」
苑茵哭著說:
「我已經是個廢物了。我死以后,你一定要結婚,給大寶生個弟弟妹妹,讓他長大后有個照應,否則大寶該多麼可憐和孤單啊。」
葉君健搖頭道:
「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我們是患難夫妻。你說 你的茵字就是一根冬天的小草,現在我要把你這根小草用露水澆活,你不會死的!」
之后,葉君健下定決心,不再離開妻子一步。
為此,他拒絕了領導安排自己去英國工作的機會,選擇留在文化部工作,主編英法文雜志《中國文學》。
葉君健還幫妻子辭掉工作,讓妻子在家臥床休養。
每天,他把伙食分為兩份,苑茵能吃到羊骨頭湯,自己和孩子則吃蔬菜、豆腐。
有了丈夫的體貼和照料,苑茵感到心滿意足:
「我臥床不起,在床上聽俄文廣播,為孩子織毛衣,做鞋底,還為丈夫看稿,心情很愉快,沒有覺得我是個三期肺病的病人。」
病中的苑茵還自學俄文,後來把俄文版《人間女兒》、《憤怒的山谷》翻成中文,并且被出版社接受了。
八年后,苑茵奇跡般地康復,重新走出家門,被中央音樂學院聘為老師。
并且,她還生下三兒子,彌補了二兒子夭折的遺憾。
「母親幫我管理這個家,丈夫盡可能地愛護這個家。在我的生命中,有了關懷,有了愛,我得到了重生。」
過了幾年,苑茵和葉君健共同打拼之下,在北京恭儉胡同買下一個四合院。
從此,一家人在這兒一住就是四十載。
剛搬進去那會,小院是泥地土院,失修多年,很是寒磣。
但是,苑茵每個月都會在生活費中節省出來一部分錢,裝扮自己的家。
在她的精心打理下,這個小院子越來越漂亮:
紙窗換成了玻璃窗,泥土地改成了方磚地,四面種上果樹,樹下結出草莓,房前月季芬芳,綠草茵茵。
朋友們常常來到這個四合院聚會,憶往事,談故舊,縱論文場,臧否人物,興沖沖而去,喜洋洋而返。
一位友人在日記里,如此形容這個美好的四合院:
「夏秋時節,主人當年栽植的柿子、棗樹綠影蔭屋,滿枝掛果;架上的葡萄,步道旁的玫瑰,一串串一朵朵,看著那麼可人。剛從人聲車笛鼎沸的平安大街和已是美容美發屋、炸油條攤、成衣坊等店鋪鱗次的胡同邁進葉家,大門一關,里面一院清幽……」
後來,苑茵家還成為招待文藝界外賓的場所。
親朋好友們來來往往,人氣十足。
有了愜意的家居環境,自然會有好的心情。
夫妻倆在這里,寫出了好幾本書——
葉君健翻譯的安徒生童話故事,在各國翻譯中最完整、最忠實,甚至是最具創造力的。
除了翻譯,他還著有長篇小說「土地三部曲」:《火花》《自由》《曙光》;「寂靜的群山三部曲」:《山村》《曠野》《遠程》);散文集《兩京散記》等。
苑茵則寫出了長篇自傳體小說《冬草》《孤村的夢》《二度童年》,以及一些精彩譯作和散文。
葉君健
1988年,葉君健收到兩份邀請信:
一封是 英國劍橋大學邀請他回母校講學,并授予他 「終身名譽講師」;
另一封是 丹麥女王的邀請,希望授予他和安徒生一樣的勛章—— 「丹麥國旗勛章」。
葉君健立馬帶著妻子一起去丹麥、英國訪問,順便去看三兒子。
此時,他們的孩子事業有成,家庭幸福:
大兒子成了翻譯家,與一位教授的女兒結了婚;
三兒子成了技術員,與作家曲波最小的女兒結婚了,兩人去了英國。
當葉君健國外的老友見到苑茵,不覺驚呼:
「你的太太原來這麼漂亮呀!」
葉君健苑茵
1992年,葉君健被診斷出癌 癥,大夫說只有三個月可活。
苑茵不信,她不斷地鼓勵丈夫:
「你回憶一下,我30多歲得了肺病,臥病在床八年,那時候家里窮、條件差,但結果我并沒有死,因為我舍不得你和孩子呀!
一個人遇到困難不要怕它,相反,它就可能怕你。
所以,我有信心,你一定會戰勝病魔,你會好起來,你也一定會重寫文章!」
葉君健聽了妻子的話,點了點頭:
「我希望如此,我相信你的堅強和毅力。
」之后,苑茵天天做各種營養的食物,讓丈夫補身子,鼓勵丈夫精神上要樂觀。
最終,在大夫、苑茵和病人三方的努力下,葉君健不僅活過了三個月,而且整整多活了6年。
葉君健
1998年,葉君健精力漸漸衰竭。
生命的最后時光,他變得非常念舊,常常提起以前的事情。
一天,他對妻子回憶道:
「我們結婚那天,你穿著借來的旗袍,把頭髮梳成雞蛋卷樣,而且長長地散落在兩肩。我們站在一起,大家為我們拍手叫好。你還記得嗎?」
苑茵點點頭:
「當然記得。」
葉君健笑了,頓了頓,又問:
「你多大年紀了?」
苑茵愣了一下,回答說:
「你糊涂了,我80歲,你84歲了。」
葉君健聽了,突然小聲啜泣起來:
「想不到我們兩個人都活到了八十多歲,我們是真的老了, 難為你日夜守著我 。」
苑茵
苑茵不想丈夫這樣傷心,影響他的身體,便轉移話題:
「我唱首周璇的歌給你聽吧。」
她唱起來:
「天涯海角……」
誰知,剛唱出半句,葉君健竟然哭得更厲害了:
「現在我才知道你對我是多麼重要,你不要離開我一會兒。以前,我對你從沒有這樣的感覺,你很堅強,很能干,也很聰明,我對不起你!
1999年1月5日,葉君健安眠在妻子苑茵的懷抱中,再也沒有醒來。
臨終前,他對孩子們說:
「在你們媽媽身上有人間最偉大的愛。」
葉君健去世后,苑茵為了緩解思念,開始整理丈夫生前的1100萬字作品,并且出版為《葉君健全集》。
之后,她又寫了一本回憶錄 《往事重溫:葉君健和苑茵的人生曲》,講述了與葉君健相知相戀、分隔6年、久別重逢,最后白頭到老的故事。
90歲高齡的苑茵心如平鏡,娓娓道來。
「她的文字宛如一池綠水,表面平靜,卻深不見底,隨便舀幾瓢上來,都能對當今那些茍茍縈縈的社會現象有一種涼水澆頭式的棒喝效果。」
2015年,苑茵去世,享年96歲。
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后,必然有一個默默支持他,為他付出的偉大女人。
如果沒有苑茵,也就是沒有後來的葉君健。
苑茵不但人美,心更美。
她堅強、能干、吃苦耐勞、忍辱負重,充分體現了中國女性的美德和才干。
這對夫妻曾經分居兩地,卻彼此忠貞不渝,最終夫妻團聚,相濡以沫,共度時艱,共同譜寫了一場美麗的愛情童話!
參考書籍:《往事重溫:葉君健和苑茵的人生曲》——苑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