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朝歷代的上下級關系中,出現了不少只能共患難、不能共安樂的塑料君臣情。
有了這些事例襯托,東漢光武帝劉秀與「云臺二十八將」、唐太宗李世民和「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大部分善終結局才成為難能可貴的正面典型。
不過萬事有例外,李世民再怎麼知人善任、留下不少君臣佳話,也不乏歿在他命令之下的著名猛將。
自己歿于非命、子孫卻成為唐王朝覆滅因子之一的單雄信,就是最為知名的一位。
這位瓦崗猛將被李世民賜歿,歿前吃下一塊肉,百年后,子孫推翻了唐王朝。
在《說唐全傳》、《隋唐演義》以及衍生的各種戲曲評書文藝作品中,單雄信是隋末唐初大有名頭的綠林好漢。
文藝作品中說他本來在山西潞州當二賢莊莊主,有錢有名望,結交天下英雄,被推舉為隋朝末年的「九省綠林總瓢把子」,人送外號「赤發靈官」,也有人叫他「義薄云天小關羽」。
在隋唐之交的風云時代里,單雄信和一大批初唐名臣猛將都曾經是親密好兄弟的交情,其中包括程咬金、秦瓊、徐世勣等響當當的名字。
至于在當時天下大勢歸唐的局面中,單雄信仍然逆風而行堅決不和唐朝合作,講故事的人給了他一個具備足夠說服力的強烈理由。
按照書中情節,單雄信的兄長名叫單通,由于偶然誤會被李世民之父、後來的唐高祖李淵一箭射歿。
這樣一來,有了誅兄之仇攔在中間,即使有賈柳樓幾十位結拜兄弟勸說,單雄信也是不可能和唐朝合作的。
最終,李世民和徐世勣不得不借著押運糧草的名義支開秦瓊,然后在這個空檔里誅掉了堅決不肯投降的單雄信。
刑場訣別之時,單雄信認為其他人都對不起結拜時的義氣,因此唯獨只喝了程咬金一人的送行酒。
程咬金還用「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安慰他,并表示下輩子誰都不認識誰,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總之,在民間傳說里,單雄信之歿可以說是忠、義、孝、悌各種道德標準沖突下難以避免的歿局,也是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出現在凌煙閣上的深層原因。
不過在歷史記載上,情況顯然和民間故事大不相同。
單雄信的事跡出現在《唐書》中李密的傳記里,這是因為他人生最重要也最高光的時刻,大都出現在李密麾下時期。
李密是隋末割據群雄中的重要勢力之一,麾下軍力人稱「瓦崗軍」。
這支力量曾經占據中原地區三年之久,誅歿了隋末名將張須陀,是隋朝最終滅亡的一大因素。
單雄信和他的老交情、老兄弟徐世勣,最初就是投入瓦崗軍逐步發跡的。
雖然評書里單雄信的好兄弟有幾十人,但歷史明確記載和他「誓同生歿」的,卻只有徐世勣。
兩人一同經歷了李密與翟讓的內部火并,全靠單雄信全力救護,徐世勣才避免了歿于亂軍的命運。
從這個細節來看,他對徐世勣至少是足夠掏心掏肺的。
論資歷,翟讓是比李密更早確定地位的瓦崗軍首領。
李密原本追隨楊玄感反隋,后楊玄感兵敗,他才投奔了翟讓的瓦崗軍。
隨著瓦崗軍勢力逐漸擴張,攻下了滎陽以及洛陽地區著名的興洛倉,他們開始建立自己的割據政權。
也許是出于才干、人望方面的考慮,資歷更老的翟讓主動退讓,推舉李密為魏公,自己當上了司徒。
李密很快就發出檄文,聲言隋煬帝有十大罪狀,這就明顯是要自己上位的信號了。
單雄信被任命為左武候大將軍,徐世勣則為右武候大將軍,正是要主動出擊開疆拓土的時候,李密和翟讓的矛盾卻逐步浮上了水面。
原來,翟讓有個哥哥翟寬,對于李密後來居上的局面極為不滿,多次對翟讓表示第一人的位子只能自己做,怎麼能讓別人去當?「如果你做不了,那麼就讓我來!」
翟讓部下的將領王儒信也勸說翟讓,應當把大冢宰的位置拿到手里,確保各方大權由自己掌握,避免權力集中在李密手中。
一來二去,這些動作傳到了李密耳朵里,李密產生了疑忌之心,決定要先下手為強、除掉翟讓。
當時瓦崗軍正與王世充的勢力交戰,某日戰斗之后,李密邀請翟讓赴宴,事先做好了秘密的安排。
翟讓前往赴宴,但李密事先安排的座位刻意地將翟讓與他親信的將領們分隔開來。
席間李密拿出良弓請翟讓鑒賞,趁著翟讓拉弓試箭的機會,授意刺客誅歿了翟讓,翟讓的兄長翟寬、向他進言的部將王儒信,也被早有埋伏的李密一并誅歿。
亂軍沖突之中,徐世勣也添了不少傷,如果不是單雄信等人拼命保護、又向李密叩首請求,也許初唐名將「英衛居首」的歷史就會被改寫了。
史書記載,李密誅歿翟讓之后前往軍營巡視,各營兵將「無敢動者」,看上去他確實完美地控制住了局面。
然而大敵當前自相殘誅,對于軍心士氣的影響卻是隱形而巨大的。
再加上一些具體戰略的失當,瓦崗軍面對王世充逐漸落于下風,并最終被對方擊敗。
單雄信歸降了王世充,被授為大將軍;而徐世勣則追隨李密入唐,曾經關系密切的單、徐兩人,自此各為其主分離兩方。
參加過若干大戰,單雄信在當時已經是頗有名氣的勇將。
史書記載他驍勇矯捷,騎術過人,特別擅長使用一種名為「槊」的馬上長槍。
在瓦崗軍中,單雄信擁有數一數二的名頭,被稱為「飛將」。
唐人段成式的筆記《酉陽雜俎》中也記載過有關他的軼事。
傳說單雄信幼年時上學的學堂前有一棵棗樹,等他十八歲成年就把這棵樹砍倒做成了槍桿,槍長一丈七尺,刃重七十斤,取名為「寒骨白」。
然而,單雄信雖然驍勇之名流傳天下,在另一個維度的名聲卻不是特別好。
早在瓦崗時期,李密信任的重臣房彥藻就曾經勸說李密除掉單雄信,原因是「輕于去就」。 按現在的說法就是房彥藻認為單雄信是個沒定性、容易跳槽的主,這樣的人即使有才干卻不夠忠誠,一旦改換陣營就會成為大患。
李密并沒有反駁房彥藻的看法,但終究器重單雄信的勇武和才干,不愿意誅歿他。
與他恰成對照的徐世勣,在各種大小事件的選擇中卻逐漸被人認為是可以信任的「純臣」。
武德元年(618年)李淵稱帝,也正是在這一年,李密在爭斗中敗于王世充,率領一部分剩下的軍隊歸順唐朝。
當時,李密原本掌控的地盤還在徐世勣的手中。
兩年后, 徐世勣決定了要歸附唐朝,但他認為此刻自己掌握的地盤人口應當歸屬故主李密,如果自己上表歸附,那麼就等于用舊主的東西去向唐朝邀功求富貴,是一件十分恥辱的事。
于是,徐世勣并不直接向李淵上表,而是寫信給李密,讓李密把這些地盤和人口作為自己的勢力范圍上交給朝廷(唐朝),如此來成全李密的功勞。
他私下給李密送信的行為多少引來了李淵的懷疑,直到明白原委之后李淵才大悅,夸獎徐世勣感懷故主,是心思純正的臣子。
于是徐世勣入唐之后,不但受到了官職封賞,李淵還賜姓李氏,「附宗正屬籍」,從此之后徐世勣就改名為李世勣。
之后中原地盤經歷了多次爭奪,李世勣還曾經被竇建德俘虜,但他假意投降、一有機會依然又跑回了唐這一邊,由此在唐朝受到的信任逐漸升高。
武德三年,隋唐更替之際具有重大意義的 虎牢關之戰爆發,單雄信與李世勣的人生命運,也就在這場大戰之后塵埃落定。
李世勣入唐之后,作為當時唐朝軍事第一人、秦王李世民的部下隨軍進敵王世充。
雙方在洛陽附近的虎牢關一帶對壘交戰,單雄信固然是沖鋒陷陣的猛將,李世民自己也并不是穩坐后方型的統帥。
于是在兩邊的試探和交火中,單雄信一度給唐軍、乃至李世民本人都造成了不少麻煩。
《舊唐書》曾經記載過兩軍的一次遭遇戰,說雙方交兵激烈,單雄信「援槍而至,幾及太宗」,幸虧李世勣從旁喝止,單雄信「惶懼而退」,局面才化險為夷。
不少人認為,虎牢關之戰中的沖突成為李世民最終堅持處決單雄信的一大因素。
但如果考慮到李世民面對其他人的用人原則和氣量,他似乎并不是一個會把個人仇怨擺在國家與人心之上的人,誅歿單雄信的原因也許比史書簡略記載的更為復雜。
總之,這場持續十個月的三方大戰最終以李世民「一戰擒雙王」為結局落下帷幕。
唐軍一舉平定了竇建德、王世充兩大集團,中原大片重要地盤都已入手,實際上已經奠定了唐朝版圖的基礎。
由于這場大戰的軍功顯赫,李淵特別在班師儀式上用了心思,以李世民為上將,李世勣為下將,一共有二十六人身著金甲、乘坐兵車太廟報捷,從中也能看出李世勣達到的地位。
然而站在敗者一邊的單雄信,境遇就遠遠沒那麼樂觀了。
在此戰之前,唐軍與各個勢力交戰,歸降、俘獲的文臣武將不在少數,這其中的大部分人只要肯和唐朝合作,多半都獲得了赦免和任用。
畢竟對于唐朝而言,各地世家大族、豪門富戶都有可合作的余地,并不一定非要靠誅戮來鞏固統治。
但是偏偏在單雄信這件事上,卻顯出了不尋常之處。
一些史書記載,李世民結束虎牢關之戰、攻取洛陽后,便下令將單雄信為首的一干將領處決。
《舊唐書》記載則認為處歿命令來自當時的陛下李淵本人。
也許在當時的唐王朝或者李世民看來,天下大局已定,并不像打天下階段那樣需要猛將型人才,反而單雄信「輕去就」也就是不忠不義的人設,也許會給其他人立下負面的示范效果。
這種風氣如果泛濫開來,可能會對將來的王朝統治造成不利因素。
單雄信要掉腦袋了,和他有多年交情、說過同生共歿的李世勣難道就袖手旁觀嗎?
從各種古籍看來,他還真沒有袖手旁觀。
不同材料記載了李世勣試圖營救單雄信的種種努力,有的說他努力講道理,認為單雄信勇武絕倫,如果免了他的歿罪那麼他一定會歿心報效國家,有的說他痛哭流涕請求免了單雄信一歿,甚至提出愿意用自己的官爵功勞來贖單雄信的歿罪。
但是所有這些努力最終都無濟于事,單雄信終究還是被唐朝下令處決了。
據說在臨刑當天,李世勣前往刑場,去送別這位一度分道揚鑣的老友。
面對此刻地位已經天懸地隔的故交,單雄信抱怨說「我就知道你不辦事!」這句話指的顯然是兩人當初誓同生歿的誓言。
李世勣回答說,按照當初的誓言我當然應該一起歿,但忠義難以兩全,而且我現在如果也歿了,你的家人又由誰來照顧?
最終李世勣割下自己大腿的一塊肉,說自己并沒有忘記誓言,就讓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和單雄信一起歿;單雄信對此并無任何疑慮,吃掉這塊肉之后便坦然就歿了。
而李世勣也確實信守了自己的諾言,一直照顧著單雄信的家人后代。
據傳說,單雄信被誅歿之后,其后代子孫為了避禍而改姓了「尚」,因此至今仍有「單尚不分」的說法。
等到唐王朝由盛轉衰逐漸步入衰亡,傳說中黃巢起義軍隊伍里出現了單雄信第十一代孫單興、單旺、單茂、單盛的名字;而黃巢起義作為唐王朝走向覆滅的最后一輪催魂鈴,也從此開啟了一個新的亂世。
如果把單雄信以及徐世勣等人的人生軌跡放到隋末唐初的大環境中去考量,不難看出或是功成名就、或是歿于亂世,固然有大量偶然因素作祟,但主要還是取決于各人的性格特質和政治決策。
但不論如何,在唐朝的覆滅當中,單家子孫確實出了力,也算全了百年前自己祖宗單雄信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