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76年的春天，正值南宋的都城臨安一年中最美的時節。

可惜，這草長鶯飛、繁花錦簇的江南，一點點地淪陷在元軍的鐵蹄之下。

平日里滿腹經綸的大臣們早已亂成一鍋粥，宰相陳宜中心存幻想，派遣陸秀夫去拜見統帥伯顏，將姿態放低到塵埃中，愿意稱子稱孫，只求能偏安一隅。

在被拒絕后，謝太后等人再退一步，表示愿意稱臣獻歲幣，以保存江山。

然而，勝券在握的蒙古軍豈能善罷甘休？群臣與太后密謀撤離，卻被伯顏大軍堵在城內，不得不獻上玉璽投降。

逃到泉州的3000多名宗室與精英士大夫，被當地守官屠戮殆盡；留在臨安的人們則淪為階下囚，被一路押解前往大都而去。

據《錢塘遺事》記載，當時的元人「索宮女、內侍、樂官諸色人等」，「宮人赴蓮池死者甚眾」，但最終還是有數千之眾的女性被押解北上。

三月，元軍帶著年僅六歲的宋恭帝趙顯及帝宮三千人，一路向北而行。

從風溫水軟的杭州，到風沙漫天的內蒙古，這一路顛沛流離，其中苦痛可想而知。

走到北宋時的都城汴梁時，軍隊暫時憩息在了夷山驛站。

故國早已物是人非，在人群中，有一位蕙質蘭心的弱質女子，滿懷哀戚與悲憤，在墻壁上題寫了一首詞。

這位女子，便是南宋昭儀王清惠，詞名《滿江紅·題南京夷山驛》：

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 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馨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

龍虎散，風云滅。千古恨，憑誰說。

這首詞上片憶舊，下片傷今，寫盡了國破家亡的巨大變故后的慘痛命運。

太液池本在唐代長安大明宮內，是唐玄宗與楊貴妃經常游玩的地方。傳說玄宗曾下令在池左岸建一個百尺高台，以便與貴妃登高望月。可惜只修好了台基，「 漁陽鼙鼓動地來」，君臣嬪妃倉皇出逃。

馬嵬兵變，楊貴妃命斷魂銷。多年后，唐玄宗重回長安，再游故地，早已物是人非。

白居易在《長恨歌》中深情寫道，「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王清惠開篇便以唐時舊事頓入，借指如今的興亡，也用楊貴妃的悲慘境遇自況。乍一讀來，顯得突兀奇崛。但正是這種突如其來，更直接地將人引入到詞人千回百折的思緒中來。

仿佛能讓讀者親眼看到，在落筆之前，無限的痛苦與屈辱，曾在她的心中縈繞，日日夜夜地折磨，所以「 筆未到而氣已吞」。

「春風雨露」代指君恩，「玉樓金闕」代指宮廷。

王清惠曾憑借出眾的才華在后宮中脫穎而出，又以驚人的美貌得到皇帝寵幸。

但曾經的繁華富麗與旖旎風光，都隨著戰鼓聲聲，一夕之間煙消云散。

當時元兵虎視耽耽，而南宋朝堂上，以賈似道為首，一味粉飾太平，只知「 酣歌深宮，嘯傲湖山，玩忽歲月」。直到蒙古軍隊兵臨城下，才從美夢中驚醒過來。

「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

一個「忽」字，一個「歇」字，沒有直接寫君臣在樂極哀來時的慌亂，和國破家亡的慘烈，卻用最平淡的文字，揭示了最深刻最真實的慘痛教訓。

下片則是回歸了現實， 「龍虎散，風云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

朝廷土崩瓦解，君臣風流云散，山河破碎，遺恨千古，無人可說，無路可尋。

這種震撼人心的悲呼，與岳飛那句「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極其相似！

可惜，岳飛仍有領軍死戰的機會，王清惠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只能淚盡成血，灑滿衣襟。

《易經》上有「 云從龍，風從虎」的說法， 「龍虎散」，指南宋君臣潰散，「風云變」則比喻政局的變幻。

「山河百二」則出自《史記·高祖本紀》中的典故。「 持戟百萬，秦得百二焉」，形容關中險要，軍士們能輕松地以二敵百。

王清惠用「山河百二」來代指南宋的江山，暗喻朝廷雖憑借長江天塹，能暫時拒敵于北，卻因為有險可憑便輕敵放縱，用人不當，以至大好河山淪于敵手。

王清惠雖囿于深宮之中，卻有這樣的政治見解，已經強過當時許多男兒了。

「客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山月」。

此時的王清惠，和數千宮人一起，暫時落腳在夷山驛站。

北宋時期，汴梁作為國都，是當時世界范圍內一流的繁華都市，人口超過百萬。

當時的汴梁城有八景，「夷山夕照」便是其中之一。但金人攻占汴梁后，將昔日繁華與盛景都變成了一片廢墟，夷山也剩下了一個驛站。

身為大宋的主人，重回夷山，卻已變成了南來客。就連在睡夢中，也是一片塵土飛揚的戰亂場景，令人無法安眠。

每日天剛亮，便要繼續出發北上。車輪碾碎月影，饑寒露宿，翻山越嶺，一路顛簸地奔向荒寒的關山之外。

王清惠以后宮之人的不幸遭遇，以小見大，反映了整個國家的不幸，然后又回歸到了個體之上。

溫柔鄉中長大的女孩兒，一朝淪為階下囚，從前的美好如幻夢般破碎，眼前常見的景物變成了刀光劍影，變成了流血犧牲，變成了馬蹄與囚車，變成了叱罵與羞辱。

征途苦，饑寒苦，心更苦。塵土飛揚，冷月高懸，前路又在何處？

在其他的詩中，王清惠寫過「 妾命薄如葉，流離萬里行」，寫過「 客路八千里，鄉心十二時」，寫過「 萬葉秋聲孤館夢，一窗寒月故鄉心」，足見其內心無限的悲戚與愁恨。

命運已經如此，是屈身事敵以求保命，還是投池入繯贏一個堅貞不屈的名節？

對于旁觀者來說，好像都很容易。但是對于身處其中的人來說，實在太難了。

如果能活著，誰愿意在如花的年紀便早早死去呢？

但如果卑躬屈膝、忍辱求榮，這樣活著不比死去更痛苦嗎？

王清惠只是一個弱女子，做不了橫戈躍馬的將軍，也無法成為裙底藏刃、怒刺敵將的女俠。她所求的，只是能擺脫囚徒的身份，清凈安寧地度過余生。

她仰望著一輪冷月，殷切詢問嫦娥， 「于我肯從容，同圓缺？」

月中的仙人啊，能否容許我追隨你，超脫出塵世，去過同圓缺，共患難的生活呢？

她的恐懼與凄苦早已無人可訴說，她未來的命運也無人可依托。

所以她只能在極度的痛苦之中，寄一絲渺茫的希望，給虛幻的神明。

文貴有情，王清惠的這首詞，將一位命運跌宕、惶恐無依的亡國嬪妃的心境，寫得淋漓盡致。這種凄怨的氛圍如此統一，令讀者忍不住為之哀愁感傷。

相傳數月后，被挾迫北行的謝太后等人，途徑此處時看到了這首詞，引發了巨大的共鳴。

王清惠的這首《滿江紅》，以自身的遭遇為引，以血和淚書滿懷凄怨，遠非那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詞作可比。

即使在眾多亡國遺民的詩詞作品中，這首低回悲壯、長歌當哭的作品，也以情動人，堪稱其中的佼佼者。

或許也正因為如此，王清惠到達上都（今蒙古正藍旗東）后，沒有淪落到更為凄慘的境地。元廷同意了她的請求，允許她挽髻為道，道號沖華，從此長于青燈孤月相伴。

王清惠三十多歲時便離開了人世，但她留下的四首詩和一首詞，足以令她的名字在文學史上留存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