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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灘最后的名媛:歷經半生磨難,刷馬桶也依舊高貴
2023/09/20

1909年,澳大利亞悉尼,華人富商郭標迎來了他的第七個女兒。

襁褓中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甚是可愛。郭標心中歡喜,為她取名戴西(Daisy),雛菊的意思。

戴西度過了一個錦衣玉食的童年,家中有一座大房子,大大的庭院和兩個種滿了玫瑰的花園。

一家人常常穿著盛裝去看歌劇,外籍保鏢在側,傭人服侍左右,家里永遠有吃不完的蛋糕和巧克力。

戴西一歲照

數年后,當她獨居在狹小逼仄、陰冷潮濕的房子里,時常會回憶起小時候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記憶像碎片紛至沓來,被時代的浪潮裹挾沉浮,哪怕淪落到刷馬桶的地步,她也始終保持優雅和從容,坦然地和命運握手言和。

戴西小姐去世后,挽聯上這樣寫道:

「有忍有仁,大家閨秀猶在。花開花落,金枝玉葉不敗。」

這句話,是她這一生最好的注腳。

1917年,受孫中山先生之邀,郭標回到祖國發展經濟。8歲的戴西跟隨父親郭標,第一次來到上海。

第二年,郭標在繁華的南京路,開辦了當時最新潮的百貨公司永安。而永安百貨的對面,就是戴西母親的家族產業,東亞酒店。

1918年剛建成的永安公司

郭家,在上海灘無人不曉,戴西也因此成為享譽滬上的名媛。

戴西有了正式的中文名——郭婉瑩,取自她喜歡的作家冰心(原名謝婉瑩)。

之后,郭婉瑩進入著名的貴族學校中西女塾學習,與宋氏三姐妹、張愛玲都是校友。在那里,郭婉瑩接受的是西式教育,用的是英文課本,學的是貴族式的淑女做派。

郭婉瑩的少女時代

在一眾富家小姐當中,她家境優越,父親的永安百貨是時尚的代表;

她成績優異,門門功課都是A;

相貌出挑,在照相館拍攝的照片,被老闆偷偷掛在櫥窗招攬客人;

就連性格也隨和開朗,讓人實在挑不出毛病。

這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女孩,就如同上天的寵兒。

而這個天之驕女,卻絲毫沒有嬌小姐的脾氣,和同學們一起演莎士比亞的話劇,結伴去看電影,度過了明麗快樂的少女時代。

中西女塾大門

1928年,郭婉瑩順利畢業。她希望像眾多校友一樣赴美留學,開拓眼界,但父親希望小女兒能夠早點嫁人,相夫教子,一生安然無虞。

等待她的,是一場包辦婚姻。對方是門當戶對的富家子弟,在美國留學。

眼見被父親安排好了人生,不甘心的郭婉瑩病了一場。兩個月后,與未婚夫稀里糊涂訂了婚。

但她并不快樂。彼時的郭婉瑩已經長成一個獨立的大姑娘,她有主見,有膽識,她無法忍受和一個沒有共同語言的男人共度余生。

「那樣太無趣了。」她說。

恰逢其時,郭婉瑩得知北京有一個燕京大學,那里人才濟濟,充滿了生機。

去廣闊的天地自由翱翔,遇見一個有趣的人,那才是她想要的人生。于是,郭婉瑩毅然提出了退婚。

對方震驚、不解、失去理智,舉槍威脅,又以死相逼,郭婉瑩卻表現得異常淡定:「你不殺我,我不愿意和你結婚。你要是殺了我,我也不會和你結婚。好好地回家去吧。」

就這樣,郭婉瑩掙脫了束縛,只身奔向北京,并在那里遇見了她的意中人。

自此,命運的齒輪開始悄悄轉動。

在燕京大學讀書期間,郭婉瑩邂逅了清華教授吳毓驤。

吳毓驤系出名門,曾祖母是清朝名臣林則徐的女兒。但到他這一代,早已家道中落。吳毓驤敏而好學,19歲那年,考上庚子賠款的公費留學生,就讀于麻省理工。

學成歸來后,吳毓驤來到清華大學教書。

他長身玉立,風度翩翩,又幽默風趣,輕易俘獲了郭婉瑩的芳心。

郭婉瑩和吳毓驤

1932年,郭標突發疾病,在上海驟然離世,沒來得及留下任何遺言,也沒能阻止女兒自主選擇的婚姻。

兩年后,25歲的郭婉瑩義無反顧地嫁給了吳毓驤。

和郭婉瑩在一起,旁人都覺得,吳毓驤實在是高攀,但沉浸在幸福中的郭婉瑩不這樣認為。即使後來遭遇因丈夫而來的一連串打擊和不堪,對于這段婚姻,她也始終表示無怨無悔。

郭婉瑩和吳毓驤結婚照

婚后兩人在上海定居,吳毓驤辭掉清華的工作,在滬經商。

郭婉瑩也開啟了自己的事業,和朋友合開了錦霓新裝社,用中國的原料設計專屬于中國女子的衣服。

她還新潮地舉辦時裝展,希望世界看到中國服裝的美。

錦霓時裝

婚后的頭兩年,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兩年,有愛人,有事業,對未來有著無限的期待。

可戰爭年代裝不下風花雪月,一紙婚書也鎖不住自由不羈的靈魂。

1937年戰火燃起,錦霓新裝社被迫關門,郭婉瑩失業了。同時丟掉工作的,還有吳毓驤。他的牛奶廠被日本人炸成了一片廢墟,也許是為了排遣心中的苦悶,他開始流連于娛樂場所。

當郭婉瑩出去工作補貼家用時,吳毓驤卻夜夜買醉,幻想著一夜暴富。

1943年,郭婉瑩二胎難產,孩子兩天兩夜都生不出來,大女兒肺炎還未痊愈,而作為丈夫和父親的吳毓驤,卻在俱樂部玩牌,直到深夜才回家。

在一個夜晚,郭婉瑩在姐夫的陪同下,按響了一個年輕寡婦家的門鈴,「我要找我的丈夫。」

她用盡全力,為彼此保住了最后的體面。她拼命護住這樁婚姻,也希望護住自己昔日的承諾。

郭婉瑩夫婦與兒女

好在丈夫浪子回頭,吳毓驤回了家。隨著抗戰的勝利,吳毓驤和外國人的生意逐步走上正軌,郭婉瑩的生活又恢復了昔日的平靜。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不遠的前方,等待她的是驚濤駭浪。

1957年,吳毓驤被「劃右」,之后在他的辦公室被捕。郭婉瑩也未能幸免,她被送去了農場學習。

她脫掉了大衣和旗袍,穿起了長褲,敲石子、挖魚塘、挑河泥……昔日的千金之軀,變得滿手老繭,肩膀結滿了硬痂。

嚴酷的三九天里,她被派到南碼頭倉庫,剝去大白菜外面爛掉的菜葉。一天下來,手早就凍僵了。

後來,她的十指已經變形,連細小的東西都拿不住。但她也只是一笑而過:「謝謝天,我并沒有覺得很痛,只是手指不再靈活了。」

三年后,郭婉瑩接到噩耗,丈夫在獄中因病去世。

她帶著兒子一起趕去監獄,見丈夫最后一面。她一人為丈夫處理了后事,卻始終不肯在人前落淚。沒有人知道她帶著怎樣的情感,是痛,是怨,還是恨?統統隨著丈夫的骨灰,一同被埋葬。

而接下來的郭婉瑩,將面對更大的苦難。

1963年,54歲的郭婉瑩被送到青浦鄉下勞改地,住在潮濕陰冷的鴨棚中。

八個人擠在一個小棚子里,睡在爛泥地上,擠得翻不了身。

接著她又迎來了抄家和徹底的清賣,還被告知需要替丈夫償還6.4萬美金和13萬元人民幣。

他們的家產,連同郭婉瑩的首飾、瓷器全被沒收,就連當年的婚紗也被充公。

在郭婉瑩的印象中,接到通知后的那天,路好像格外漫長,漫長到沒有盡頭。

本已到了退休的年紀,但背著一身的債,郭婉瑩只有不斷地工作。因為英語很好,她被調到外貿職工業余大學教英文。

小時候愛吃巧克力的戴西小姐,無論如何不會想到,自己人到中年的時候,只能吃八分錢一碗的陽春面。

由于英語教得好,遭到同行的妒忌,她成了同事批判的靶子。在學校里,她受盡百般折辱,甚至毆打。

然而,這還只是暴風雨的前奏。

1966年,十年浩劫開始,郭婉瑩和一雙兒女被掃地出門,娘仨擠在一間只有6平米的小房子里,屋頂還有個破洞。

朋友找來塑料片幫忙補上,兒子卻表現出了和母親一樣的樂觀,「可以剪幾個星星出來,貼在塑料片上,這樣我可以想象自己是睡在星空下。」

許多年后,兒子回憶道,母親身上,擁有比樂觀更堅強的東西,是他們的精神榜樣。

1967年,郭婉瑩又被下放到祟明島上,做清洗廁所、刷馬桶的工作。你很難想象,優雅一生的千金小姐,會和刷馬桶這樣的活計聯系在一起。

可即使是刷馬桶,她也要把自己收拾得整潔干凈,不允許自己有分毫的不體面。

正如電影《羅馬假日》那句台詞,「請抬起你的頭,我的公主,不然皇冠會掉下來」。

後來,當郭婉瑩垂垂老矣之際,回望這一切,她卻很平靜:

「在你沒有經歷的時候,會把事情想得很可怕。可是你經歷了就會什麼都不怕了。真的不怕了,然后你就會知道,一個人是可以非常堅強的。比我們想象的要堅強得多。」

後來的後來,命運終于為郭婉瑩剖開了一條縫隙。

多年來,好友汪孟立一直暗中給予她支撐。1976年,兩人在相濡以沫中結成百年之好。

可這段幸福的時光卻過分短暫,6年后,汪孟立因病去世。

老伴去世后,郭婉瑩又開始了獨居的生活。兒女想接她去國外,她不愿意:「因為我是中國人,這里是我的家」。

當年美國一個節目想采訪她,被嚴詞拒絕:「我不喜歡把自己吃過的苦展覽給外國人看,他們是想把我表現得越可憐越好,這樣才讓他們覺得自己生活得十全十美。」

哪怕後來她寫回憶錄,對于曾經的苦難,也是一筆帶過。

因為她不喜歡將苦難示人,更何況是外國人。

她一生飽受苦難,可她依舊保持著貴族式的優雅,給出最好的面對。

她的一生失去了太多,但她仍然慶幸,自己得到的更多。

因為如果不是這些,她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如此堅強。

她很喜歡小說《波麗安娜》里的一段話:

「我永不相信我們就應該拒絕痛苦、罪惡和不適,我只不過是想,先愉快地迎接不知道的將來。」

1998年,郭婉瑩安詳地走完了這一生,享年89歲。

生前她簽署了志愿書,將自己的遺體捐獻給了紅十字會,并且留下遺囑,不留骨灰。

她保持了一輩子的高貴和優雅,直到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