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一位女士從美國風塵仆仆來到北京,仔細查看著一頁薄薄的日記,淚流滿面。
日記末尾記著一筆銀行存款及現金,共計人民幣599.86元 ,已一并移交給中國政協機關。
看到這里,女士露出了十分滿意感激的神情,連聲向接待人員道謝,然后提出了她此行的最大目的,取走一個已經在八寶山革命公墓安放14年之久的骨灰盒帶回美國。
革命公墓是新中國地位最高,名聲最大,入葬要求嚴苛,規格等級森嚴的第一陵園。
不管一生有多少爭議,只要身后能獲準進入八寶山革命公墓,就意味著對國家人民做出了積極貢獻,也被許多人視為一身功績蓋棺定論的最好注解。
這位女士是誰,又有什麼資格替別人輕易放棄這麼一件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榮譽呢?
1913年8月13日,袁世凱北洋政府海軍占領上海吳淞,國民黨陳其美組織的上海討袁軍被迫解體,反對袁世凱的「二次革命」在上海宣告失敗。
在陳其美手下,有一個年輕的鐵桿義兄弟,隨著革命失敗,不得不在上海找塊地方暫時隱居起來。
這年輕人愛去一個地方,叫做「長三堂子」,是當時上海最有名的青樓。
長三堂子的頭牌,是一位叫做皓月的美女。一天,這位年輕人又來找皓月,誰知還沒等兩人調情幾句,正要漸入佳境。
妓院老鴇突然開門進來告知,皓月被另外一名公子哥點了名,她只能來帶人過去。
可最關鍵的是,皓月自己的態度也是半推半就,主動就跟著老鴇出去了。
年輕人實在氣不過,跟著皓月走出房門,來到這個不知好歹的嫖客房中理論。誰知還沒等他開口說什麼,「【啪☆啪】「兩個清脆的耳光打在他臉上:「龜兒子,耍長了嗦?跟老子爭女人?」
這說著一口四川話的打人者叫做王陵基,是袁世凱手下的重慶鎮守使。
二次革命失敗,陳其美遭到袁世凱5萬大洋懸賞通緝,自身難保,當然更顧不上這個小兄弟了。王陵基要錢有錢,要權有權,打得對手是只能牙齒往肚里吞,強占了皓月。
這個倒霉的年輕人的名字,叫做蔣志清,也就是後來的蔣介石。
王陵基于1883年出生于四川樂山,比蔣介石大4歲,家中是四川樂山縣和成都有名的綢緞商人,地主豪富,縣里還有個後來更出名的同鄉,郭沫若。
王陵基的重慶鎮守使,是從前任熊克武的手上奪過來的。
熊克武比王陵基小2歲,兩人同在1904年赴日留學,之后卻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熊克武在日本遇見了孫中山,當即就加入了旨在推翻清朝的同盟會,1906年起,熊克武奉同盟會命令,回到四川老家,開展反清武裝斗爭。
王陵基則加入了清廷川督趙爾巽開辦的四川陸軍速成學堂當學堂副官,其實主要任務不過是給日本教官充當翻譯。
自二次革命爆發,四川大小軍閥自然面臨抉擇:是支持響應孫中山的熊克武,還是忠于北洋政府的袁世凱?
王陵基沒有多想,他回國任職以來,一直都是靠著北洋政府的勢力升官發財。
他的地位川軍第2鎮上校標統、模范團少將標統是北洋川督胡景伊提拔的,他的重要任務是代表四川軍政府與北洋政府聯系,經常在成都和北京之間跑動。
可以說,王陵基前半生的人脈都是來自于袁世凱的勢力,為了自身的榮華富貴,他和孫中山的革命力量毫不對付。
熊克武在四川一成立討袁軍,王陵基就自告奮勇撈取川軍第2師先遣支隊長兼川東宣撫使的職務,進攻重慶熊軍。
此次賭博王陵基是賺了一大筆,不久袁世凱派親信陳宧接任川督,王陵基趁熱打鐵,用蹩腳的北京話和陳宧套近乎,被提拔為旅長。
1915年袁世凱稱帝鬧劇中,陳宧看清時局,決定加入護國戰爭倒袁,而王陵基選擇繼續頑固站在袁氏一方,再次倒戈攻擊陳宧,從袁世凱手中拿到國防軍第15師師長兼重慶鎮守使,「受賜「尚威將軍封號。
所謂小人得志,這樣的人是難以得到別人信服的,早在他在四川陸軍速成學堂當副官的時候,後來一大批川軍著名軍閥如劉湘、楊森、潘文華、唐式遵等人在他手下受教。
另外一個學生,後來的四川省主席王纘緒卻對他很不以為然,對劉湘等人一口一個「王老師「,王纘緒不屑地說,「什麼老師啊,他不配,明明只是個是副官嘛」。
1916年6月6日,大靠山袁世凱在萬世罵名中憂懼身死,害怕遭到清算的王陵基被迫退出成都逃往北京,在北洋政府還能管轄的山東煙台繼續當鎮守使兼煙台知事,他的重慶鎮守使又還給了熊克武。
這一次可不比他上次遠渡上海享樂的風光,一個四川人在江河日下的北洋政權,當一個外地縣長,可謂是從「婆婆變成媳婦」,根本沒人把他當回事。
王陵基只好自我解嘲道:「一個師長不過帶萬把人,一個軍長也就四、五萬人,真正帶人馬多的還是縣長,統率幾十萬到上百萬,那個帶兵官有這麼多人。」
1918年,春風得意的熊克武就任四川靖國軍總司令,后兼攝四川軍、民兩政。
熊克武決定按各軍駐防地區,劃撥地方稅款,由各軍自行向各縣征收局提用,作為糧餉之需,也就是所謂「防區制」。
可惜這個制度過于短視,迅速被各防區司令利用形成自己的割據勢力,把四川推入了「軍閥混戰」的動蕩之中。
在煙台、北京度日如年,又找不到出路的王陵基正好抓住這個機會,返回了四川,可如今老家已經是王纘緒、劉湘、楊森等學生晚輩們的天下。
好在王陵基雖然沒有什麼理想,也沒有什麼骨氣,為了權勢,他從眾多學生中,選擇投奔政治眼光和手腕最出色的劉湘,在劉湘的川軍第二軍中當起了參謀長、第6混成旅旅長。
在劉湘消滅四川大小軍閥,統一四川的過程中,王陵基出謀劃策,排兵布陣,出力不少,但同時也對人民和共產黨犯下了血腥的罪惡。
1927年3月24日,北伐軍占領南京,英美法日眾多帝國主義軍艦公然炮轟南京城,屠殺舉行慶祝集會的市民2000多人。
消息傳到重慶。在中共重慶地委的領導下,各界群眾數萬人于3月31日在渝中區打槍壩舉行了「重慶各界反對英美炮轟南京市民大會」。
此時劉湘在名義上是廣州國民政府的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一軍軍長、川康綏撫委員,對于自己地盤上的一舉一動,有著極強的領地意識。
而王陵基就更是如履薄冰:當年被他狠打兩個耳光的蔣介石,如今是風光無限的國民革命軍總司令,上司劉湘,包括其他四川各大軍閥,如楊森、賴心輝、劉成勛、劉文輝、鄧錫侯、田頌堯的軍長正是以蔣介石的名義任命。
劉湘有意對大權在握的蔣介石輸誠,穩固自己在四川的地位,勢必要對革命游行采取陰謀鎮壓。王陵基為了躲過老蔣翻舊賬的報復,也必須采取積極行動表示忠心。
于是雙方同流合污,王陵基接受劉湘密令,率領自己手下第3師與藍文彬的第7師一起,提前在3月31日早晨,化妝成普通老百姓混入集會人群之中。
當日上午11時,當群眾進入會場,到指定地點整隊肅立,主席台宣布大會開始時,「突然一陣密集的槍聲響起,子彈射向主席台,射向人群。
會場頓時大亂。持鐵棒、大刀的打手,追趕手無寸鐵毫無防備的群眾。在混亂中,人群像潮水涌來,好些中小學師生被壓死、踩死。
參加開會的同胞,成百上千地橫尸會場,烈士們殷紅的鮮血繪成悲壯的場面。」
這就是死亡137人、傷千余人的「3·31」慘案。此事使得中共重慶地委書記楊闇公、重慶地委組織委員冉鈞等被捕殺害,國民黨左派組織、和共產黨各級組織遭到破壞。王陵基的手上沾滿了無法洗去的四川同胞們的鮮血。
憑借此事的功勞,王陵基成功逃過蔣介石的報復,并從此堅決加入了國民黨右派陣營。
1931年到1932年,頑固反共的王陵基主動代替不愿意離開四川大本營的劉湘,圍剿在鄂中洪湖地區發展革命根據地的賀龍紅二方面軍,和在川陜邊境發展根據地的紅四方面軍。
王陵基不過是個專會鉆營人際關系,見風使舵,蠅營狗茍的無能之輩,又怎會是紅軍的對手。
幾輪圍剿下來,王陵基把劉湘給的部隊打丟了大半,于是他專挑河南幾支土匪武裝收編,反而擴大了自己的武裝勢力。
在圍攻紅四軍的過程中,王陵基妄圖吞并其他四川軍隊,引起了其他軍閥的警覺,結果又丟掉了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資本,被劉湘撤職放逐到上海。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就連這件大事,他也做得拖泥帶水。
7月9日,剛剛獲悉事變的劉湘立即結束召開中的川康整軍會議。10日劉湘通電請纓,13日再次通電,主張全國總動員,與日本拼死一決。
8月7日劉湘一改窩在四川做土皇帝的威風,親自到南京出席國防會議,慷慨陳詞近兩小時:「抗戰,四川可出兵30萬,供給壯丁500萬,供給糧食若干萬石!」
共產黨在民族大義面前,決定不計前嫌,黨代表周恩來、朱德、葉劍英等親臨劉湘寓所訪問,贊譽他積極抗戰的決心。
可惜劉湘壯志未酬,于1938年1月20日在漢口病逝,臨終留下遺言:「抗戰到底,始終不渝,即敵軍一日不退出國境,川軍則一日誓不還鄉!」
劉湘去世之后,王陵基與向來看不起他的王纘緒展開了對「四川王「寶座的明爭暗斗。
在蔣介石扶持下,王纘緒勝出任代理四川省主席兼第29集團軍上將總司令,狡猾的王纘緒則讓副總司令許紹宗率2個軍16個團代他出川。
失敗的王陵基被任命為第30集團軍總司令兼第72軍軍長,可他仍舊不死心,在整編部隊過程中磨磨蹭蹭賴著不走。
揚言道:「我老了,沒有錢,沒有兵,一個集團軍司令才帶那麼點人嘛。」 「王老幺(王纘緒)就這樣要我走嘛,叫他拿話來說。」
王纘緒不勝訛詐,只好給了王陵基一大筆錢和人,強令他在夏初帶兵出川抗日,于8月參加南潯戰役。
王陵基本人雖然沒有什麼軍事才能,好在跟著國民黨名將薛岳,在萬家嶺大捷也混得了一個「在場證明「。
抗戰期間因為對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忠心耿耿,尋求一切機會借抗日的名義消滅共產黨的新四軍和人民武裝,王陵基獲得了豐厚的賞賜。
1943年,王陵基當上國民黨上將。抗戰勝利,他又出任江西省主席,最后于1948年衣錦還鄉,調回了老家接替鄧錫侯擔任四川省主席。
可惜他為之賣了一輩子命的老蔣,臨政權倒台覆滅之際,并沒有帶他上台灣的飛機,而是命令他留在四川,繼續負隅頑抗。
由于生怕共產黨對自己的罪行進行無情清算,不得已,王陵基只好把唯一的女兒王錫禮送上飛機去往美國。
1950年2月6日,化裝潛逃的王陵基在四川江安縣被人民解放軍孫重遠同志等人逮捕,一躍成為級別最高的國民革命軍被押戰犯。
在重慶短暫關押后,被送往北京功德林,和其他國民黨高級將領共同接受改造。
可憐一輩子錦衣玉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王陵基到了67歲,反而孤身一人在監獄中,過著連刮胡刀都不會用,牙膏都不會擠的生活。
在獄中生活無法自立,在獄外也沒有親人掛念,勉強在晚輩杜聿明的照料下過日子。
1964年12月28日,王陵基獲得特赦,被安排到政協禮堂對面的扁擔胡同家屬宿舍,和孔慶桂、李佩青、方靖、楊光鈺、牟中珩等其他國民黨特赦人員一起住在一個院子里。
此時王陵基早已年過古稀,也沒有親人,日常生活只能靠著幾個室友抱團取暖。
眾人看他年老孤單,也不忍心,總是對他多有忍讓照顧,并主動組成小組護理他的病情。
誰知到了這個地步,王陵基還是不肯放下自己前國民黨三星上將、四川省主席的臭架子,對這些好意毫不領情,每餐飯后把手一伸:「拿帕子來!」,完全是把這些老朋友們當作舊社會的跑堂對待,出言多有不遜。
孔慶桂哪里能接受這一套!氣憤地說:「他把我們當成聽差了!我們有什麼義務侍候他?」
1967年2月底,王陵基已病得不能起床,身上都是浮腫,來日無多。其他五位老人看他實在可憐,也就不計前嫌,組成三個護理班輪流看守,又多次為他請醫問藥。
1967年3月17日深夜,值班的孔慶桂回頭一看病床,一世風流的王陵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無聲息地死在了床上。其他4人得到通知趕來,總算為他辦妥了身后事。
方靖將王陵基病故經過及遺款數目記在了自己的日記上。王陵基遺體火化之后,考慮到他在大陸又再無親人,中央最終決定將他的骨灰存入八寶山革命公墓。
1981年,王錫禮終于可以回國,父女闊別近40年,再見只有一片日記和一盒骨灰。
王錫禮深知,以父親的一生,共產黨實屬破例優待,她帶著父親的骨灰滿意地踏上了回美的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