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平西域,始于明帝一朝,成于和帝時代,是東漢對外經略史上所取得的最偉大成就。
從公元73年班超入西域,至此整整十八年。班超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艱難困境,幾乎是僅憑一己之力(班超去西域時只帶了三十六人),創造了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軍事奇跡。偉大的國家為偉大的英雄提供大展身手的舞台,偉大的英雄又為國家創造偉大的事業。西域初定,班超坐鎮龜茲,徐幹坐鎮疏勒,東漢朝廷決定重新設立西域都護府,班超當之無愧地成為西域都護,徐幹擢升為西域長史。
永元六年(公元94),班超征調龜茲、鄯善等西域諸國共計七萬人的軍隊,討伐拒絕投降的焉耆、危須、尉犁(三國當年聯合北匈奴作亂,害死西域都護府都護陳睦,害怕遭到漢軍報復,不敢投降),取得勝利后,班超下令將俘獲的焉耆王、尉犁王等人斬首,以告慰前西域都護陳睦。
至此,西域五十余國,悉數歸附東漢。
班超經過二十年的苦斗,終于實現年輕時立下的誓言。他的功業,遠遠超越傅介子,與張騫并列為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物。由于班超在西域的輝煌成就,被漢和帝封為定遠侯,果然如相士所言,封侯于千里之外。
班超的偉大,不僅在于平定西域,還在于探索未知之領域。繼張騫之后,他又一次大大拓寬中國人的視野。
和帝永元九年(公元97),班超派遣部下甘英出使大秦(羅馬帝國)、條支(今中東一帶)。
雖然甘英到達西亞的地中海沿岸就返回了,并沒有完成與羅馬建交的任務,但他仍然是那個時代走得最遠的中國人,他在旅程中對各國的記錄保存在《后漢書》的《西域傳》中,為古代中國人開闊眼界做出了重要貢獻。
長年的征戰與繁忙的政務,使班超身體每況愈下。歲月不饒人,班超已經六十多歲了。落葉歸根,班超越發思念家鄉和親人,他的哥哥班固因竇憲事件遭到株連,在八年前死于獄中,只剩下妹妹班昭。班超最疼愛的小兒子班勇還未嘗到過家鄉,他很想在自己有生之年,與兒子一起返回離開數十年的祖國。
班超提筆寫了一份奏折,由兒子班勇帶回帝都。在奏折里,他希望能葉落歸根,返回故里。然而,命運弄人。三十年前,皇帝召他回國(由于當時漢軍在西域遭遇重創,漢章帝決定放棄西域,召回西域所有留守人員),他毅然留在西域;三十年后,他想回家,上疏卻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三年過去了,漢和帝仍未批準班超告老還鄉,沒有班超,誰能控制西域復雜的局面呢?班超的妹妹班昭,給皇帝寫了一封感人肺腑的信,在信中班昭既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終于打動漢和帝。永元十四年(公元102),班超終于踏上了歸鄉之途。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未干。」已經年逾七十的班超一身病痛,胸肋處時常疼痛難忍。這年八月,班超回到洛陽,洛陽依舊繁華,歌舞升平,與西域的貧窮與荒涼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忽然覺得人生是如此的短暫,似乎三十年前出西域的往事,就發生在昨天一樣,清晰可見。
九月,班超與世長辭,享年七十一歲,距離他回家僅僅一個月。
班超英勇善斷、智慧超群,十分具有冒險精神,不僅軍事才能突出,外交手腕更是一流,一手擎天,獨撐大局。當其接手西域時,漢軍主力都已撤回中原,其可憑借之資源可謂少之又少。在班超主持西域大局的三十年間,東漢朝廷派出的支援更是少之又少,班超直屬的軍隊人數至多也沒超過兩千人。都護府的開支也得不到朝廷的財政支持,班超只能讓軍隊在維持治安的同時屯田養活自己。
班超對朋友守信,對敵人狡詐,既可以判斷全局的形勢,又善于利用人性弱點招攬人心;他膽識過人,無畏生死,但絕非一介莽夫。西域諸國林立,人員復雜,各國之間經常紛爭不斷,班超則充分利用這些紛爭,借力使力,以夷制夷。
另一方面,他杰出的軍事天賦也是他能平定西域的重要因素。攻陷莎車之役是班超軍事指揮的巔峰之作,面對敵眾我寡的不利局面,他大膽采用疑兵之計,在成功迷惑敵人分兵之后,突然迅速回師,二打莎車,一舉端掉莎車國,劍走偏鋒,以險取勝。
面對中亞霸主貴霜帝國的七萬東征大軍,班超臨危不懼,詳細分析敵情后,抓住敵軍糧草不足這一弱點,堅壁清野,切斷貴霜軍隊向其他國家借糧的通道,最后不戰而屈人之兵,此正所謂「上兵伐謀」也。
西域的功業,始于張騫,成于班超,之后的兩千多年,雖經又經過過諸多離離合合,但最終入中華版圖,飲水思源,此非張騫、班超之功嗎?
誰來接替班超呢?朝廷經慎重考慮,指派任尚為新一任的西域都護。任尚乃東漢一代名將,在歷次漢羌戰爭、漢匈戰爭中表現搶眼,戰功卓著,成為漢軍中的一把利劍,光芒奪目,聲名遠揚。朝廷考慮讓他出任西域都護,并不是沒有道理。
出發前,任尚特地拜訪老前輩、傳奇英雄班超,希望得到一些指點與建議。
班超對他說:「老夫年紀老了,智力大不如從前,將軍多次為國家擔當重任,班超豈敢相比。實在不得不說的話,就說幾句愚昧的話。屯居在塞外的中國士兵,大多不是孝子賢孫,而是因犯了罪而發配到那里的;塞外蠻夷,與鳥獸一樣,桀驁難馴,容易敗事。您的性格嚴厲而急躁,水至清則無魚,察政如果不得要領,就容易喪失人心,所以不宜過分嚴苛,應該奉行寬松簡易的原則,對于小過錯不要計較,總攬大綱、把握全局就行了。」
任尚畢恭畢敬地聽著,見班超不再往下說了,問道:「就這些啊?」班超點點頭,任尚臉上露出了一絲失望的表情,向班超辭行。回去后,他對親信說:「我還以為班君有什麼奇謀妙策,今天一聽,真是太平常了。」
班超的話,難道真是太平常了嗎?顯然不是。正所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這短短幾句話,卻是班超在西域三十年的心得要領。西域非常復雜,國家眾多,矛盾重重,稍有閃失,就會完全失控。要治理西域,光靠武力征服是不行的,必須要有政治家的手腕。不僅如此,治理西域與治理郡縣是完全不同的,西域民俗完全不同于內地,內地的中國人性情溫和順從,而西域胡人則桀驁難馴,如果太過嚴厲,嚴刑峻法,將適得其反,只能引發激變。
果不其然,任尚終于壞事了。
任尚在西域都護的位置上只待了四年(102—106)。
到了西域之后,他顯然沒有把班超的規勸當一回事。他迷信武力,性情急躁,政策嚴苛,西域諸國惶惶不安,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滿情緒與日俱增。山雨欲來風滿樓,種種跡象表明,西域這個大火藥桶隨時都會爆炸。
在此期間,雄才大略的漢和帝劉肇英年早逝,皇帝年幼,國家大權落在鄧太后之手。殤帝延平元年(公元106),鄧太后意識到西域問題嚴重,遂派遣梁慬為西域副校尉,前往協助任尚。梁慬剛行至河西走廊,突然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西域諸國叛變了。
任尚的高壓政策終于令西域諸國忍無可忍,他們聯合起來,攻打駐扎在疏勒的西域都護任尚。面對西域諸國聯軍的進攻,任尚非常被動,他急急忙忙地發出一封求援信,請求朝廷出兵。朝廷馬上指示梁慬在河西四郡招募羌胡騎兵,火速馳援疏勒。梁慬招募五千名騎兵,晝夜兼行,趕赴西域。任尚不愧是名將,梁慬還沒到,他就憑一己之力挫敗叛軍,解了疏勒之圍。
西域諸國叛變,令帝國朝廷大為不滿,撤了任尚的職,任命段禧為新的西域都護,與騎都尉趙博啟程赴任,同時把梁慬的五千騎兵留在西域,以應對叛亂。
當西域叛亂的波濤洶涌澎湃時,龜茲依然歸附東漢,成為漂浮在叛亂汪洋大海中的一個小島。這不得不歸功于班超的遠見,當初他力主廢掉反漢的龜茲王,扶植親漢的白霸為國王。段禧、梁慬把西域都護府遷往龜茲王城,引起龜茲貴族的強烈不滿,他們宣布脫離國王,另起爐灶。
龜茲貴族聯合姑墨、溫宿等國,拼湊數萬人,對龜茲王城發動進攻。敵眾我寡,段禧與趙博認為應當據險固守,梁慬則力主出擊。他率五千名羌胡騎兵出城迎戰,沉著勇敢,身先士卒,以少勝多,大敗叛軍。圍城戰持續數月之久,叛軍久攻不下,精疲力竭,被迫敗走。梁慬抓住機會,果斷出擊,斬俘一萬多人,繳獲駱駝牲畜數萬頭。
幸賴梁慬一手擎天,力挽狂瀾,龜茲局勢終于轉危為安。
龜茲大捷令西域都護段禧大受鼓舞,正當他策劃奪取整個西域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公元107年,朝廷下詔,決定放棄西域,召回西域都護段禧、副校尉梁慬、騎都尉趙博,以及駐守伊吾盧、柳中的屯墾兵團。
為什麼朝廷會下達這麼一道詔令呢?
從光武帝劉秀開始,東漢帝國就不愿意介入西域。當時西域諸國受匈奴之壓迫,聯名要求置西域都護,光武帝不答應。漢明帝時,為了「斷匈奴右臂」,才出兵西域,遭受小挫折后又放棄。在東漢朝廷的戰略規劃中,西域從來就不是一個重點區域,也沒有投入多少人力物力。班超的出現,奇跡般地利用微不足道的力量,搞定西域諸國,對帝國而言,這實在是意外的收獲。只是經任尚瞎折騰一番,西域叛反,當朝廷發現必須在那里維持一支龐大的武裝力量時,自然就打起退堂鼓。
可以說,西域被朝廷的一群庸臣們給葬送了。一批久居京城的公卿士大夫聲稱西域路途遙遠,叛亂此起彼伏,勞師遠征,耗費的資金不計其數,國家難以負擔,應當放棄西域。此時東漢朝廷內部也有動蕩因素,兩年換了兩個皇帝(漢殤帝、漢安帝),掌權的鄧太后也不愿意在西域大舉用兵,遂批準了放棄西域的計劃。
班超三十年的奮斗成果,毀于一旦。